隨著《漫長的季節(jié)》熱播,
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東北又一次重返大眾視野。
班宇是這部劇的文學(xué)策劃,
劇名便出自他的同名小說。
八月初,改編自班宇小說的電影《逍遙游》,
入圍了圣塞巴斯蒂安電影節(jié)。
五年前被賣到絕版的《冬泳》也迎來了再版。
▲班宇在沈陽街頭
自2016年起,
多位東北籍創(chuàng)作者掀起了“東北文藝復(fù)興”,
其中作家班宇、雙雪濤、鄭執(zhí)被稱為“鐵西三劍客”,
他們都是下崗工人的后代,
都成長在著名的工業(yè)區(qū)鐵西區(qū),
到了跟父母當(dāng)年差不多的年紀(jì),
他們決定寫作,
不約而同地,起點都是一個回望的姿勢,
是兒時的艷粉街、工人村、勞動公園、衛(wèi)工明渠……
他們用記憶碎片編織起東北往事,
和一張張普通人的鮮活面容。
我們前往沈陽尋找班宇,
借由他的講述,
重新想象東北。
撰文:洪冰蟾
▲沈陽鐵西區(qū)
為了給《漫長的季節(jié)》做文學(xué)策劃,班宇從沈陽跑到北京聊劇本,再去昆明進劇組。電視劇火了以后,有觀眾覺得班宇的存在為這部劇增加了文學(xué)氣質(zhì)。
班宇出生在工人村,全家人都在沈陽變壓器廠上班。他沒有做過一天工人,因為等到他長大了,廠子早已不存在了。在東北大學(xué)讀計算機系的時候,班宇開始給《我愛搖滾樂》《通俗歌曲》寫樂評。
畢業(yè)后他回到沈陽,在唯一通過他簡歷的一家古籍出版公司做了十年編輯,并以坦克手貝吉塔的筆名兼職在網(wǎng)上寫小說。
2016年,班宇寫的一批工人村群像作品在豆瓣拿了獎,出版了小說集《冬泳》。《冬泳》是2018年最暢銷的嚴(yán)肅文學(xué)作品之一,拿到了單向街書店文學(xué)獎年度作品獎和百花文學(xué)獎短篇小說獎。
班宇自此名聲大噪,在2020年和2022年陸續(xù)出版了《逍遙游》《緩步》兩部小說集。
▲工作日下午,院子里的退休老人們
這一群東北創(chuàng)作者之中,班宇幾乎是唯一仍未離開東北的人。
他的日常甚至有些乏善可陳,去工作室寫作,在家陪孩子,找朋友喝酒,有活動就出門幾天。他和哥們喝酒,聊的是球賽,郭艾倫、趙繼偉表現(xiàn)怎么樣,講隔壁巴塞羅那小區(qū)的業(yè)主組成了鐵西巴薩兄弟足球隊,“咱們鐵西工業(yè)足球隊咋回事?隊長選了個粉色隊服,我們上場就跟一排小豬佩奇似的。”
評論家說班宇寫一代東北人的集體記憶,代他們發(fā)聲。但那些金光閃閃的贊美和機遇,好像和班宇實際的生活隔著些距離。
“和我一起長大的發(fā)小、真正經(jīng)歷那些事的父輩大概率沒有讀過我寫的東西。沒有什么朋友會因為你寫了書而重新發(fā)現(xiàn)你,建立起交往,不會這樣。”
他在沈陽就被認出過一次,一哥們指著他說:“你就是班宇吧。”班宇說:“是的。”他說:“哦。”
▲班宇去菜場買雞架
我們跟著班宇去菜場,賣菜的大哥見到攝影機,當(dāng)即喊住我們:“你們是來直播的嗎?幫我們反映反映,市場沒空調(diào)。”班宇和哥們在燒烤店聚會,每個人坐下后的開場白都是:“咱們沈陽燒烤不輸淄博燒烤,老妹你得嘗嘗。”
這讓人想起網(wǎng)上的一句玩笑話:“東北重工業(yè)是燒烤,輕工業(yè)是直播。”如今,東北在輿論場上是一個異常復(fù)雜的集合體。我們知曉它的輝煌和暗淡,也看到它時不時制造出新話題:鶴崗買房、公園尬舞、澡堂蹦迪、海南移民……
▲班宇在工人村
班宇坐在工人村的長椅上,這里住著的人他一個都不認識了。我們只能在面目全非的同一個地點,竭力想象過去的樣子,仿佛從泳池的底部往天空望,真實的世界清澈又混沌。
如果從前的東北已經(jīng)消失,為什么仍要做遲到的記錄?哈佛東亞系教授王德威說班宇他們的寫作是“打通與所謂歷史創(chuàng)傷的聯(lián)系,勇于呈現(xiàn)它、反思它,進而尋找自己的來路,同時,也反思著兩代人的命運和人生走向。”
還有一句是魯迅說的東北:“顯示中國的一份和全部,現(xiàn)在和將來,死路與活路。”
以下是班宇的講述:
很多人離開了東北,很多人說我是唯一堅守在沈陽的作家,說得我好像是這片土地的“守陵人”。固守有什么意義,我理解不了。
我從來沒有抗拒過離開沈陽,我覺得每個城市長得越來越像,高鐵站長得都一樣,出租車走的線路大差不差,好像所有人都在以同一種方式生活,景觀上也沒有刺激的感覺。我在沈陽感受不到這個城市比那些東北人前往的地方缺少什么。
沒有離開的原因,就是我不知道去哪,我去哪呢?
現(xiàn)在的沈陽它跟2000年時候的沈陽已經(jīng)是兩個城市了。我雖然留在故事的發(fā)生地,但它發(fā)生了巨大的變化。我所身處的跟所書寫的東北,已經(jīng)是一個完全裂開的時空。所以寫作的時候會有一種熱烈的感覺。你現(xiàn)在看見的不是那些,你只好熱烈地追憶,熱烈地想象和描述。
▲工人村如今叫“工人村歷史建筑群”,工廠宿舍已成為歷史
工人村是鐵西一片很大的住宅區(qū),建于50年代。當(dāng)時沒有商品房,每個廠子蓋幾棟樓,給工人發(fā)住房福利待遇。我們那幾排樓的鄰居都是同一個廠子的,旁邊住著變壓器廠、熱力廠、冶煉廠,大家都相互認識。
四排樓圍成一個“口”字形,中間是一個小院,我們小孩就在院里玩滑梯、轉(zhuǎn)椅、攀爬鐵架、踢足球、扇撲克、玩玻璃球,都讀工人村第一小學(xué),我在這里一直待到上大學(xué)離家。
我們?nèi)叶际巧蜿栕儔浩鲝S的。我爺爺是天津人,因為抗美援朝去了黑龍江,后來到變壓器廠做干部。后來我爸爸也進廠了。除了他們,還有我奶奶,我媽,姥姥姥爺,大姑和老姑。
小時候我去過父親的線圈車間,休息室旁邊是鐵柜子,工人放自己飯盒和衣服,中間是一個大茶幾,一圈圍著很破的沙發(fā),工人坐在那兒吃飯打牌。我感覺特別像東北的老式浴池,有一種水汽彌漫蒸騰的味道,溫度很高,讓人喘不上氣來。
▲王兵《鐵西區(qū)·工廠》(2003)
我沒辦法想象下崗如果沒有發(fā)生,大家會繼續(xù)著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。
上初中的時候,很要好的一個同學(xué)他父親是冶煉廠的,我們一起騎自行車回家,他跟我說:“我爸爸下崗,沒有工作了。”
王兵導(dǎo)演在《鐵西區(qū)》里面拍過冶煉廠,我就覺得這個事情很不可思議。同學(xué)媽媽身體不太好,在一個汽車配件商店上班,收入也不高,我說:“以后怎么辦?”
他說:“咳,就再找,還能怎么辦?”
▲勞動公園里下象棋的老人們
當(dāng)時就覺得改變開始了,后來我爸媽陸續(xù)下崗。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,工人村的發(fā)小都搬走了,一個都不住在那里了。
后來回想,我童年并沒有感受到父母離開廠時的失落和壓抑。他們會把這個事情講述得輕描淡寫,這個事情既然是必然發(fā)生的,就沒有必要再為它渲染上強烈的悲劇色彩。因為這個要哭天搶地賴在地上不去生活嗎?不去照顧家人嗎?
▲從班宇工作室的窗戶望出去
東北人不可能絕望。我看見街上的人都在如常活著,考慮接下去去哪里干活,我還在忙著寫作業(yè)。我們只能在心靈層面弱化掉它,讓自己覺得這不是什么特大的事,不要沉溺于這樣的世界里面,還得再往前走一走。
東北人面對世界的一個方式,就是會顯現(xiàn)得我不在意,我不在乎,有一點玩世不恭的姿態(tài),但事實上并不是這樣的,他們內(nèi)心里有著非常堅固的純真。這種反差讓我覺得可以書寫。
▲工人文化宮室外泳池,如今荒廢而斑駁,出現(xiàn)在多篇小說里:
“水溝東側(cè)是工人文化宮,夏天一到露天游泳池也開始營業(yè),場地里撐開幾把大傘,用水泥砌了個三五米的高臺,不斷有人踏著臺階走上去再跳入水中,不像電視上那種大頭朝下,而是雙臂抱胸,直挺挺的向前蹦去,落下時激起巨大的水花。旁邊人抹抹臉,看著跳水者笑,我們盯著看了半天,李曼問我,游泳池跟明渠是不是相通的?那些跳下去的人過不了多久就會游的過我們身邊。”
2016年,豆瓣辦了一個征文大賽,我用“坦克手貝吉塔”的筆名寫了一批沈陽工人村的小說,陰差陽錯拿了個獎,又在傳統(tǒng)的文學(xué)期刊上發(fā)作品,后來就集結(jié)成《冬泳》出版。
工人村是我寫作的起點。我認識這里面住的每一個人,看一眼長相,就知道這個人的性格是什么樣的,就能猜到這個人半輩子是怎么過來的。當(dāng)我提起筆,我想到的就是這些小時候生活中實際存在的人們。
▲工人村
當(dāng)時從工人村走到勞動公園,沿路能遇到來招攬零工的人,有一陣我父親的很多工友都加入了這個行列。
最近沈陽勞動公園因為直播又火了,這些退休后在廣場上跳舞的大爺大姐,很多就是當(dāng)年下崗的工人。我小說里2000年前后的勞動公園就是一個吃喝玩樂的地方,附近全是舞廳、游戲廳、臺球社,沈陽人就在這玩游戲機、拍撲克機、跳舞、搞婚外情。
小時候我陪姑姑去相親,就約在公園門口。我倆等了好半天,這個男的也沒有出現(xiàn)。我姑說他肯定在舞廳里,果然她一去舞廳就把那個男人逮了。后來他們結(jié)婚了,然后又離婚了。
▲沈陽勞動公園,班宇在《夜鶯湖》里寫:
“他躲進水里,彩燈一閉,無所依憑,溺水身亡。沒什么人知道這件事情,但我一直忘不了,這些年,還總能夢到他。他現(xiàn)在跟我一邊大,有時在龍舟上劃槳,有時在岸上擒魚,他跟我說,自己變成了水鬼,困在池中,永遠上不了岸,除非有另一個人來接替。”
勞動公園里有一片湖,夏天的荷花開得很好。小說里我給它起了個名字“夜鶯湖”。90年代末,這湖里每年暑假都要電死小孩,因為池子里面放了彩燈,通了電,有孩子晚上去游泳,就死在水里了。
公園邊上就是衛(wèi)工明渠,兩岸能有500~1000桌打麻將和撲克的,一桌挨著一桌,在路燈下成宿成夜地打,總能聽到巨大的麻將聲在夜晚轟鳴。
《冬泳》和《渠潮》里寫的衛(wèi)工明渠是工廠還沒搬走前的樣子。最早化工廠、機械加工廠、冶煉廠往這里邊排污水,我們叫它臭水溝,因為它會散發(fā)出強烈的異味。陽光一照,水面上飄著五顏六色的水彩,幾乎是凝滯的狀態(tài)。夏天人們就穿著靴子下去撈魚食再去賣,冬天河面會結(jié)一層薄薄的冰,渠里還發(fā)現(xiàn)過尸體,一度很轟動。
▲衛(wèi)工明渠,工廠搬走后不再是排污河
此刻我走在衛(wèi)工明渠邊,看到護欄上的一張老照片,上面記錄了它在我記憶里的樣子,一種鮮活和涌動的存在,已經(jīng)變成一張黑白的照片。即使我們身處同一個位置,但全然不是過去的樣子了。
▲工人村總在修
我自己平時不怎么去工人村,每回記者來沈陽都讓我?guī)麄儊恚兂闪艘粋€景點,好像工人村是我開的似的。這種感覺很奇怪,現(xiàn)在這里住的都是老年人,早就不是50年代蓋這些房子時住的人。晚上來走一走,會看見亮燈的戶很少,和我印象里的工人村不是一個地方。
前段時間,一個小學(xué)同學(xué)忽然發(fā)信息給我,說他朋友的孩子很喜歡我的小說,能不能簽個名。從工人村搬走后,我們20多年沒有見過面,我才知道他已經(jīng)去河北生活了。這么多年都發(fā)生了什么?是如何通過幾個轉(zhuǎn)折走到此刻這個位置?是主動的選擇,還是在被迫的情境里權(quán)衡過?我不太清楚。跟我一樣走過那個時代的人,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(xiàn)。
▲問班宇成名后,身邊的朋友有變化嗎?
他說:“還是早就認識的那些人,變化是我們一起步入中年。”
我前兩本小說里的時間基本是在90年代到21世紀(jì)初,書寫我兒時目睹的上一代人經(jīng)歷的一切。我在續(xù)寫那個時間,然后放棄那個時間,不再留戀。
我始終覺得故鄉(xiāng)不是一個地點,而是一個時間。時間造成了過去的你和現(xiàn)在的你之間巨大的疏離,那種疏離無法彌補。雖然這些事發(fā)生在很久之前了,但我們還在記錄。我覺得書寫一定是遲到才成立的,身處在一個巨大的變革中間,我們是感受不到太多個人的情緒的。
▲在沈陽,總能遇到在路邊閑坐的人
如果我是一個工人,生活在1999年,我對我的遭遇沒有辦法想象。我知道明天會怎么樣,后天以何種方式去應(yīng)對。在此之外,我不知道10年、20年后迎向我的會是什么。
等到塵埃落定之后,時間過掉一點之后,我們會通過一根線頭把過去的記憶復(fù)原出來,這是人理解時代和理解自己的一種方式。只有遲到,才有機會重新講述和理解當(dāng)時發(fā)生的事。
▲班宇在工作室里寫作、讀書、聽黑膠,偶爾打個盹
我現(xiàn)在過職業(yè)小說家的生活,在家附近租了一間不大的屋子。孩子上幼兒園了,我每天早上跟她差不多同時起床,到工作室寫作和讀書,寫到八九點回家。剛開始寫作的時候,我還在古籍出版公司做編輯。3年前決定辭職,總感覺那個狀態(tài)不夠?qū)Wⅲ瑫医杩诜胚^寫作這一部分的任務(wù)。
沒有穩(wěn)定的工資收入,這個月如果不想寫,我是一分錢都賺不到的,何況沒有作家會每天不停地寫。我今年上半年就發(fā)了一兩個稿子,就賺了幾千塊錢。我的書賣得還可以,有版稅收入,但也不可能每年都出書。
寫作的時候,我像個工人一樣,坐在電腦面前寫了幾行字,等于做出了龐大機器里的一個小部件,會有一點成就感,覺得這一天沒白過,要不然的話只是枯坐,時間就這么流淌過去了。
▲書架
有一次,《漫長的季節(jié)》的導(dǎo)演辛爽和制片人盧靜把我叫去北京,給我講了整個故事,我當(dāng)時聽得云里霧里,就作為文學(xué)策劃參與進去了,寫大綱也改劇本,想象如何把這個故事的邏輯讓它更圓滿一點。
當(dāng)時導(dǎo)演不是特別喜歡原劇本那個名字,我說正巧我剛寫完一個小說,就叫“漫長的季節(jié)”這個名字,導(dǎo)演覺得這兩個故事好像有暗合的地方。
至于那首詩,我們當(dāng)時想賦予王陽這個角色一些特別之處,一個90年代的小青年有自己的愛好。那篇小說里面有這樣一首詩,就把它用在了劇里面。我很難說我對這個劇具體的貢獻是什么,在我看來挺微乎其微的。
▲《漫長的季節(jié)》中的詩:打個響指吧,他說我們打個共鳴的響指,遙遠的事物將被震碎。面前的人們此時尚不知情,吹個口哨吧,我說你來吹個斜斜的口哨。像一塊鐵然后是一枚針,磁極的弧線拂過綠玻璃,喝一杯水吧,也看一看河。在平靜時平靜,不平靜時,我們就錯過了一層臺階,一小顆眼淚滴在石頭上,很長時間也不會干涸。整個季節(jié)將它結(jié)成了琥珀,塊狀的流淌,具體的光芒,在它身后是些遙遠的事物。
這幾年因為小說和電視劇,東北成了一個熱門的話題。其實對于那一段現(xiàn)實的記錄和反思,從發(fā)生的第一天就沒有停止過,大家重新把這個事情提起來。好像是一種普遍的情感記憶,我覺得這個是真正能打動人的部分。
哪怕我是一個南方人,好像也能理解當(dāng)時這些困境里面的東北人,這是比時代數(shù)據(jù)更切進人的心靈的一部分。
雖然我說反感去工人村,那不是它真實的樣子。但每次去坐在院子里,都覺得馬路離我很遠,樓群之間沒有吵鬧,所有的植物也在沉默,有那么一點點細微的聲響,好像是空氣擦過所有人、建筑和樹的表面發(fā)出來的聲響。在我住的小區(qū)和其他城市,從沒有過這種感覺。我至少有個時刻感受到一種安靜。
題圖來源:《漫長的季節(jié)》劇照





